1981年5月的一天，数学家华罗庚在家中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，对方是前国民党政府天津市长杜建时，与他仅有一面之缘。杜建时这通电话也并非要找这位数学家，而是想问一问他邻居的情况。华罗庚的邻居同样鼎鼎有名，那就是前国民党高级将领，曾统帅百万大军的杜聿明。

在此之前，作为文史专员的杜建时，刚刚完成了一篇题为《天津战役前夕的美蒋勾结》的文章，第一时间要跟老朋友杜聿明分享喜悦。然而，杜建时拨出的电话，杜聿明没接，曹秀清没接，甚至家里的保姆也没接。杜建时开始心生一种不祥的预感，他想起前几日在杜家做客时结识了华罗庚，并留下了数学家的电话。

华罗庚接到电话后，让杜建时稍等片刻，他下楼到门岗打听。很快，杜建时便被告知，杜聿明病危，已送医院抢救。杜聿明早年便身患多种结核病，1946年因肾结核切除了一个腰子，后来准备去美国治病，却被蒋介石留了下来，直到淮海战役中被俘。在共产党的监狱中，不但已知的几种疾病得到了很好的治疗，尚未查明的脊椎结核都被医务人员敏锐地发现。正是医务人员精心制作的应对脊椎结核的那副床架，融化了杜聿明的心，让他从此明白了共产党的伟大之处。

杜聿明本人也承认，他当年身上的顽疾，即便自己仍是国民党高级将领，倾全力治疗，也未必能够承受得起，到头来可能也只是在家中等死。但共产党不惜动用外汇储备，从香港买来了进口药，让被俘时45岁的杜聿明，在55岁那年健康出狱，到1981年已经是77岁高龄。人到晚年，结核病还是找了上来，并且时刻有发生癌变的可能，最终导致了杜聿明的病危。

抢救过程中，杜聿明趁着短暂的清醒，开始给病榻前的妻子曹秀清交待起了后事。曹秀清流着眼泪，哽咽着跟身边的沈醉说：“你拿笔把他的话记下来，恐怕这是他最后的话了！”沈醉扭头对曹秀清说：“大嫂放心，我记得住的，我不用笔记，我用心记！”

“月富（曹秀清乳名），你陪了我几十年，可我陪不了你了。我走以后，你哪里都不要去，不要去香港，不要去台湾，也不要去美国。共产党对我不薄，你要是出去，容易被人当做话柄，制造谣言的……

过去战乱连年，祸及无辜万千，延续到现在，国家还是长期分裂，骨肉同胞不能团聚，连写一封信都不允许……这种后果，我们是要有责任的。有人问过我，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？我说负不起，但是我会努力……现在，我努力的机会也没有了。所以，我想摆脱二位，要是你们有机会的话，一定带句话，给台湾的老长官、老同学、老朋友们，就说国家统一大业，希望在我们这些人的手里完成，不能留到下一代人去解决。因为，这是我们的责任，不是他们的责任啊……”

杜聿明在弥留之际，留下了这些肺腑之言，在凌晨去世了。

曹秀清比杜聿明大两岁，当时已经是虚岁80的老人了，21岁便在老家陕西米脂嫁给了尚未进入黄埔军校的杜聿明。在杜聿明的支持下，曹秀清在米脂女子学校上两年学后，又到榆林女子师范学习读书。而当杜聿明在黄埔加入国民党时，曹秀清却在老家加入了共产党。由于大革命失败，蒋介石“四一二”清党，她被清了出来。未待毕业，她即跑到天津，辗转经上海到南京，与久别数年的丈夫团聚。从此，她成一名家庭妇女，随杜聿明栉风沐雨，南征北战，料理家务，教育儿女。

杜聿明在淮海战役中被俘后，曹秀清曾大闹南京总统府，要蒋介石把丈夫还给她，曾轰动一时。与此同时，蒋家王朝风雨飘摇，何去何从，摆在曹秀清的面前。她想回陕北，也想定居香港，正在犹豫不决时，蒋介石派来的官员，用强硬的口气将她“劝说”去了台湾。

在台湾，曹秀清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。蒋介石政府施舍一般地给与一点补贴，为了照顾年迈的婆婆及年幼的子女，曹秀清不得不托人在机关找了一个收发的工作。大儿子杜致仁在哈佛念书，因无力支付学费不得不向台湾银行贷款，却在毕业前一年突然被终止。曹秀清为此向蒋介石借3000美元，而蒋介石却只批1000美元，杜致仁绝望之下选择了自杀。这让曹秀清对蒋介石的幻想彻底破灭了。

后来，杜聿明的大女婿杨振宁在美国获得了诺贝尔奖，蒋介石有心笼络，便想起来还有一位杜太太在台湾。曹秀清趁机带着蒋介石给买的双程机票，飞往美国去了，而她下飞机后的第一件事，便是退掉了返程机票，折算成钱寄回台湾给留在那里的两儿两女。曹秀清本人则早已决定，再也不回台湾去了。

曹秀清到美国不久后，杜聿明便获得了特赦，也让她看到了夫妻团聚的希望。尽管当时有很多人劝她不要回大陆，但曹秀清却始终认为，既然杜聿明能在北京生活，那她为什么不能呢？最后，在听到杨振宁的父母从上海带来的关于大陆和杜聿明的真实情况后，曹秀清毫不犹豫选择了飞到北京。

周恩来对曹秀清的归来表示热情欢迎，亲自接见，还请他们夫妻吃了饭，共叙师生之谊。这与曹秀清在台湾的遭遇，简直天壤之别。曹秀清从1963年回到北京，与杜聿明共度了18个春秋。让她没想到的是，在杜聿明病逝后，她又一次在共产党与国民党之间感受到了天壤之别的对待。

就在杜聿明病逝的那天上午，曹秀清就给台湾当局负责人蒋经国发了一封加急电报，电文说：

“我以悲痛之情，奉告我夫杜聿明于5月7日凌晨在北京病逝。请转告我的二女杜致义、女婿徐炳森，二儿杜致勇、儿媳王贵华，三儿杜致严，三女杜致廉、女婿邓天才等七人，于本月21日前，来北京参加追悼会，骨肉团聚，亲视含殓，以尽孝思。一俟葬仪告毕，即行归返。恳请予以便利，至深哀盼。”

电文写得言辞恳切，真挚感人，骨肉至亲，各分天涯，至死盼短暂团聚，于情于理都应当得到应允。然而，在当时的环境下，数天涯骨肉，几家能够？在同一天，黄维、侯镜如等黄埔老人也给台北黄埔同学会会长黄杰发去加急电报，电报说：“特此电闻并望兄等转请蒋经国先生准其儿女赶回以尽孝道，丧事结束即可返台。”

电报发出去一连十几天，杳无音信。曹秀清为此悲愤不已，伤心欲绝，她没想到台湾当局竟不近人情至如此。还有让她没想到的事，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，已经77岁高龄的邓颖超大姐，居然亲自来到崇文门寓所，向她和她前来奔丧的大女儿杜致礼表示慰问。曹秀清拉着邓大姐的手，泪流满面地说：“我真想不通，蒋经国本人是个孝子，谁都知道，日本飞机炸死他母亲后，他连夜从赣州奔丧回家，一见母亲的尸体，立即昏死过去，然后拜跪嚎啕，数日之内，饮食不进。既然皆为人子，又为何不让别人也尽人子之道呢？”

自从曹秀清去美不归后，儿女在台湾在日子过得极为艰难。两个双胞胎儿子杜致勇和杜致严，一个在台中的保龄球馆给保龄球钻洞，一个在台北开出租车，两个人都被严格管制，不能离开台湾。他们无法选择更加体面的工作，甚至自家房屋租出去，租客也会遭到警察半夜盘查。

二女儿杜致义嫁给了国民党军官徐炳森，得以有一份医生的工作，当她得知父亲的死讯后，悲哀过度而成为病人。为了哀悼父亲，杜致义还带着弟弟妹妹专门去拜访黄杰，请求准许他们为父亲举行追悼仪式。黄杰是杜聿明在黄埔一期的同学，昔日在国民党官场中称兄道弟，交谊颇深。可他却拒杜致义一行于门外不见，整整四个小时后，才派人出来回话说，可以举行，但不可以发布讣告。

其实，就是这位曾贵为国民党台湾省主席的黄杰，曹秀清尚在台湾时，就曾为生活所迫而登门拜访，当时就遭到其闭门不见。不仅黄杰，在台湾的大小官员中，无论是杜聿明昔日的长官、同僚，还是部属后辈，无一人对这一家人伸出援手。

台湾当局不准发布讣告，《人民日报》却在杜聿明去世的第二天发布了讣告，并附有他生前最喜欢的照片。讣告同时还提到，杜聿明的追悼会要等到半月后举行。之所以要推迟追悼会，是因为要等一个重要人物的归来，那就是尚在美国的女婿杨振宁。

杜聿明能够和曹秀清夫妻团聚，很大程度上便得益于女婿杨振宁?获得了诺贝尔奖。早在1955年，杨振宁?还藉藉无名时，在周总理的关心和促成下，杨振宁的老师张文裕教授就曾将杜聿明的亲笔信，通过英国驻美国大使馆转交给杨振宁夫妇二人，信中告诉他们杜聿明在北京一切都好。杨振宁获得诺贝尔奖后，杜聿明写了一封言简意赅的祝贺信：

亲爱的宁婿：

我祝贺你获得诺贝尔奖金。这是中华民族的光荣。

杜聿明即草

1971年，当中美关系出现缓和后，杨振宁马上给国内的父亲写信，提出回国探亲的愿望。同年，杨振宁携妻子杜致礼回到阔别26年的故土，在上海看望了父母后即飞到北京，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岳父杜聿明，并与岳父一家一起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和宴请。

在宴会上，当周总理听到杨振宁称曹秀清“妈妈”，而称杜聿明“杜先生”时，立即纠正说：“应该称为岳丈大人。”席间，周总理还风趣地对曹秀清说，“你坐到女婿旁边去，丈母娘最爱女婿嘛。”在座的各位禁不住哈哈大笑。

自那以后，杜聿明和杨振宁翁婿二人利用在海外的影响力，以实际行动为祖国统一大业而倾尽心血。杜聿明不顾年迈的身体，四处宣讲祖国的对台方针政策，为海内外报刊撰写文章，在电台发表讲话。为此，台湾方面的媒体不断谩骂杜聿明是“叛徒”，杜聿明却说：“我投降的是人民，追随的是时代，只要我没有背叛真理，我就不是叛徒。”

杜聿明曾站在人民的对立面，为蒋介石反革命集团充当马前卒，但在经过十年的改造后，终于走到了人民这一面，并为祖国统一大业奔走，殊为不易。

蒋经国当局不准许杜聿明的子女回大陆奔丧，却阻挡不了在美国的杨振宁?回国。在回到国内的当天晚上，杨振宁对为杜聿明写传记的黄济人说：“我见到了官方治丧委员会的讣告，很感意外。岳父过去与共产党为敌的事情，讣告里只字未提，反而把岳父成为爱国者。这在美国来说，也是一种崇高的评价。所以，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内容写进去。”

杜聿明的追悼会于杨振宁回国后的第二天如期举行，地点设在政协礼堂的前厅。追悼会前，邓小平和邓颖超在政协礼堂的会议室接见了曹秀清、杜致礼、杨振宁以及专程从陕西米脂老家赶来的亲属。追悼会开始后，邓小平与邓颖超臂上系着黑纱，胸前佩戴白花，顺着甬道走进会场，走在他们身后的，有方毅、乌兰夫、萧克……

主持追悼会的是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萧克将军。邓小平对着悬挂的杜聿明遗像凝望了一会，然后随着萧克将军的主持，对着遗像一鞠躬、二鞠躬、三鞠躬。直到默哀礼毕，他才慢慢抬起头来，又对着遗像宁往来一会。在淮海战役中，担任前敌总指挥率领解放军将杜聿明的百万大军击溃的，正是邓小平。而此时，邓小平的眼圈竟隐约可见有些发红，同样红了眼圈的，还有黄维。

《人民日报》在头版刊登了杜聿明追悼会的消息，萧克将军在悼词中这样写道：

二十多年来，杜聿明同志力求进步，热爱祖国，做了许多有益于祖国和人民的工作，赢得了人民的承认与尊敬。

杜聿明生前常常说：“活着就要好好干，死了好上八宝山。”而萧克的悼词，无疑是对他最大的肯定。当然，杜聿明最终也如愿被葬在了八宝山革命公墓。

蒋经国先拒绝了杜聿明子女赴大陆奔丧的请求，却在不久后又想利用曹秀清对儿女的思念，将老太太动员回台湾。为此，蒋经国“特发”出境证，上面写着“杜致勇、杜致义等四人接令堂杜曹秀清女士从大陆来台定居”。但曹秀清拒绝了，她只是去香港跟儿女见面，至于台湾，从她在美国退掉那张回程机票起，就没打算再回去了。